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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01-20 01:36
- 中國時報
- 【?張曉風】
可以去愛的，不該只是圓仔吧？ 不知為什麼，近日全台灣的人一下子全都沉陷在對圓仔不可救拔的激愛裡。 但世上可愛的動物太多了吧？台灣黑熊難道不值得注目嗎？珠光鳳蝶不值得攜手共徘徊嗎？穿山甲不令人凝神屏息以待嗎？台灣野山羊不配你降尊紆貴去了解一下嗎？櫻花鉤吻鮭更是幾萬年的神蹟！ 所以，我想寫寫牠們。
1
海水沁涼。
她，和大夥兒一起，在靜默無聲中寂然前行，如夜行軍時銜枚疾走的兵──不過，我說錯了，那時候還沒有行軍，也沒有戰爭，因為，根本還沒有人類。啊，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是冰河紀，那地點是太平洋，而她，是一隻熟齡母鮭魚，優雅靈動，似一隻飽滿的銀色梭子，穿紡在無邊的藍波中。和她同泳的，還有幾隻公鮭魚。在這種求偶季節，牠們的背上泛著紅光，美豔激情，卻也隱含死亡的倒鉤。每一隻凶猛飢餓的大魚因而更容易找到牠們，但牠們的背部持續無畏地紅著，向母魚紅著。被大魚吃，是死，但如果沒有因母魚而得到子嗣，也等於是死，牠們寧可美麗耀眼，身處險境，也要讓母魚注意到牠們。
曾經，牠們生活在更北方的海，但那裡太冷，牠們遂一路向南取暖。而此時此刻，一切正好，北溫帶，食物豐富，蝦類讓牠們營養充足，體膚因而光瑩秀美，這些天，母魚紛紛懷著卵，她們要出發了，她們要去遙遠的溪河產卵去了，兩年前的春天，牠們都是從那條溪水裡遊過來的，而八十萬年後我們人類叫那條溪為蘭陽溪。
那些紅亮的公魚註定跟著，等母魚小心地鋪好溪底砂礫如床褥，並且產好琥珀珠子似的小圓卵，牠們便虔敬地去噴灑精液，好讓卵粒能受孕。
可是一百個卵大概只能存活兩個，有魚會來吃。
多麼奢華的投資，百分之二的獲利，可是，值得了。這次旅行是牠們成年後第一次回鄉，而且，照例，牠們也就不回來了。精卵一旦契合，父母便從容謝幕，在異域，在遙遠的一條小溪裡以身相殉。至於牠們美味的肉，熊想吃、鳥想吃、或大魚小魚想吃，都請便。
那條路，牠們不會走錯，小時候走過，從溪到海，從來沒走過的路──但，就是不會走錯，族群中每隻魚都知道該怎麼走。可是如果你要問為什麼，沒有一隻魚知道如何回答。現在，在牠們的熟年，牠們往回走，從海回到溪，每隻魚仍然不會走錯。母魚更厲害，她們滿肚子卵，卻一無所懼，一路夷然前行。
可是，牠們不知道，這是牠們最後一次溯游了。雖然，牠們本來就沒打算回頭，可是卻沒料到連牠們未來的新生兒也回不了大海了。
2
試想八十萬年前，一隊小鮭魚娃娃，在出生一年後，興沖沖地踏上「歸海之路」，忽然，咦？路不通了。
路不通？什麼時候恢復？沒人說起，只知道，大地的板塊變了，溪河出口不見了，一隊鮭魚娃娃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
3
怎麼辦？
不怎麼辦。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雖然，在鮭魚的世界裡，大海本是一定要回的。只是，並不是牠們不回，而是水阻路斷，歸海的路自己憑空消失了！
4
有學者近年作研究，說大甲溪奪了蘭陽溪，鮭魚當年是沿此溪而上，到了大甲溪上游的七家灣溪、有勝溪、司界蘭溪、南湖溪、合歡溪……，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族群要活下去，而且，牠們也真的活下來了。
溪水清涼，石蠅、石蠶、蜉蝣……皆可一飽。
對，碰上了萬古乾坤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怪事，好好的地塊居然大挪移，但日子總要過下去。於是，牠們就在這裡留下來了，這一留，歲月悠悠，八十萬年居然也就一瞬而過。
5
民國六年，1917年，大正六年，接近100年前，日本的「波麗士大人」（警察的英文譯音）津崎友松向一位青木糾雄談起一個話題，青木是當時台灣總督府的技手，津崎則是宜蘭四季社的駐警：
「這裡的泰雅番人，他們常捉到一種鱒魚，看起來和吃起來都和我們的日本北方的櫻花鱒很像哦──」
口說無憑，但青木糾雄那年十月居然收到一尾鹹鮭魚包裹，一尾挖了肚腸的雄魚，青木立刻向在美國研究生物的年輕學者大島正滿報告（他是正滿的助理），正滿當時人在美國史丹福大學，這所學校的第一位校長大衛.喬登恰巧正是魚類專家，不過他卻用輕鬆的玩笑來調侃這位來自台灣的日本東京大學畢業的年輕學者：
「哎喲，你說是鹽醃的鮭魚？（100年前，難不成有冷凍空配？）搞不好是日本官方犒賞高山駐警（的確辛苦，不小心，會給「賽德克巴萊們」砍頭的），派挑夫挑上山，不小心掉在溪澗裡，又給撈起的（那魚無肚無頭，實在有點怪）。」
校長在上，正滿也不知要說什麼，可是，翌年（1918），正滿學成返台，看到標本正身，他便有了發言權了！八十萬年過去，台灣鱒的身世之謎第一次驚動世人。
一戰過去了，二戰也過去了，（不過三十年，跟八十萬年比，算什麼！）台灣換了國名，鮭魚也訂下了新名，新名叫「櫻花鉤吻鮭」，也叫「台灣鱒」，相較於大部份的在溪海的鹹水與淡水之間迴游的鮭魚，牠是極為罕見的陸封型鮭魚。二十世紀末葉，牠活得不太好，因為人類亂築水壩，溪魚幾乎變成池魚，牠一度少到200條，後來，毅然拆了攔沙壩，才算還牠們一線生機。今年，總算恢復為5000多條──只是幾場颱風，又折損不少，寄望下個繁殖季牠能補回元氣。
台灣奇蹟，與其說是指人類在沒資源的條件下賺了大錢，不如說，指鮭魚在無路的絕境中仍能緜延永續所象徵的生命韌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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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 11: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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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 18:06:24
